一
双喜顺着S形楼道往下冲,她还没有来得及洗手,掌心的Baby油把小凤仙中医按摩院那一百多岁的楼梯扶手擦得猪红油亮;她也还没有来得及换鞋,光脚板上还蹭着几年前从四川老家带过来的虎头绒布拖鞋,虎头犹存,泡沫鞋底却早就被房东那只有恋鞋癖的狗给叼走了,她不舍得买双新的,即使慈善店里那些死人穿过的,也要2英镑,她更宁愿把这笔钱花在外国人口语中心的两节英文课上。这拖鞋做工时穿着还行,走起路来却像粘着两块香蕉皮,就更别说下楼梯了。好不容易冲到二楼拐角,一棵郁郁葱葱的圣诞树却把她给撞上了,尖利的锥形塑料叶子,差点就把她的脸戳出个大麻子。“哎哟,你赶鬼投胎乜!”圣诞树后冒出香港厨娘肥叉[1]被她那心爱的不粘锅烙得圆乎乎、黄灿灿的蛋饼脸。“肥叉,你抱着这颗树干嘛?”“老板娘叫我把它搬落去。”“这不是去年的树吗?”“年年都是它的啦!用佐五年啦!”“快先让我过去,我有急事!”双喜叫道。肥叉吃力地把圣诞树向墙根挪了两寸,便陷入了沉思。“算了算了,你先下楼,我帮你把树扛下去!”
双喜抱起树说道。“咁好?咁我落去等你啦![2]”肥叉松开眉头,弓起腰,驮起脚背上的脂肪,又把老板娘让她用餐巾纸剪雪花装饰橱窗的吝啬行为抱怨了一通,这才一步一顿地攀着扶手朝下走去,身后跟着心急如焚的双喜。就这会功夫,从地下室里窜上来的黑猫威廉王子,已经倏地一声,从她们的脚边飞过,窜到了天台上,晒起了伦敦2012年的第一场雪。
等双喜终于冲出按摩院门口时,那个被双喜擀过挂面的一双大手擀得皮松肉懈的罗马尼亚人,已经迷迷糊糊地坐上了机场方向的地铁。经过了一夜的折磨和最后一个小时的彻底放松,他耳垂耷拉,视线涣散,恨不得马上睡死过去。但他知道,他不能睡,他有“旅行迫害妄想症”,这个症状最喜欢在他神智不清的时候爆发。为了用饥饿抵抗瞌睡虫们的侵扰,他努力幻想着一切美味可口的东西,老婆的乳房,一条又一条连成呼啦圈的圣诞腊血肠,一盘又一盘的烤鲤鱼,哦,还有南瓜,肥硕迷人的大南瓜!“我们罗马尼亚的南瓜籽油炸薯条比英国薯条好吃多了!”每次流落到运河边上一个什么不知名的小镇,被迫在一间只有两张条形板凳的薯条店吃午饭时,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对那里的店员说道,而他们总是心不在焉地点着头。
尽管英国的薯条很难吃,圣诞一过,他还是得回来,到一个什么新的城市,找一份新的工作。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履历表上的时光大部分被失业占据,他还能找到什么比修船厂更好的工作吗?“该死的尿婶,那只又可怜又可恨的笨狗,就这样把我的前程给毁了!Fuck! Fuck! Fuck!”他闭上眼睛,在喉咙里一顿闷骂。瞌睡虫倒是被他的骂声吓跑了,脊背下面的疼痛神经,却又开始在他那薄薄的皮囊下面跳起舞来。他只好在心中哼起了Românește,一首他最喜欢的罗马尼亚民歌。他喜欢带有哭腔的歌,即使在心情最好的时候。
二
双喜冒着大雪,追到了地铁出口,残缺不全的虎头拖鞋眨眼就被雪泥吞没了。她冻得发抖,却只看到几个光着大腿,穿着比天高,比她抖得还要厉害,一大早就在唐人街附近转悠的小姐。她拾起一叠免费的报纸,迅速地折了一只三角帽子套在头上,便赶紧往回跑。“没准那个宝气的罗马尼亚人从一个什么别的角落折回按摩院也不一定哈……”
然而前台只站着老中医王博士,正拿着几颗用山莴苣根冒充的假人参,在一杆老秤上反复算计着。双喜愣了一会,决定先回自己的按摩房再说。Jessica却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从厨房里走出来,一边叫嚷着要双喜品尝她用比萨饼加陈醋和老干妈做的牛肉泡馍,一边抱怨道:“圣诞节前后运气最差了!今早只做了两个客人!第一个只给了5镑,第二个只给了7镑!他本来也只肯给5镑的,没想到叮零哐珰掉下两个硬币,我马上钻到洗手盘底下,假装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们捡起来,又骗他把腰闪了,他才一咬牙把那两个硬币给了我!你呢?你咋样?今早拿了多少小费啊?”
按摩院里有11个按摩师,让双喜避而不及的两个,其中之一就是这个胎神Jessica。据Jessica自己说,九十年代中,她从陕西到福建,又从福建漂洋过海到英国,靠一瓶水、几块压缩饼干和一包纸尿布在集装箱里待了21天,下了船又从布里斯托码头穿山越岭徒步走到伦敦,在泰晤士河里洗了半年的澡,在海德公园和流浪猫一起抢爱心……如此这般才活了过来。她最引以为豪的职业生涯是粤菜馆的切菜工,这点并不假,她手指上各种形状的疤痕记录着她与厄运,与广东人,与烧鸭颈和菠萝皮斗争的历史。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是爱偷如命,每隔半个月,她就会拿着一个大布袋,到公园和超市的公厕里偷洗手液和卫生纸,每周一次到教堂里偷蜡烛。她甚至偷儿童乐园地板上的防滑垫和二战结束纪念日时广场上的玫瑰花。据她自己说,她偷过的男人更是数不胜数。
双喜不想搭理她,只说了一句:“没多少……”便要转身,袖子却被Jessica一把扯住:“来,尝一口!正宗陕西泡馍!妈的,等攒够了钱俺就开个面店,你知道不?每天赶山式芭蕾(Sainsbury)打烊那会去买马上要过期的比萨饼,每张才20P!一张比萨饼能做5碗泡馍,每碗卖上个5镑……”“你就不怕把人毒死?”双喜不咸不淡地应道。“哎呀!比萨饼放冷冻格能保鲜三年呢!怕啥?那些卖毒奶粉的都不怕!你今早到底拿了多少小费啊?”“两镑!”双喜如实答道,然后一个箭步钻进了前台一侧的楼道里。
三
双喜跑回自己的按摩间,关上房门,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塑料袋,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只男式钱包,迫不及待地打开来,那里面乱糟糟地塞着一叠钞票,她把它们一一排开,只见是8张5英镑,6张20欧,2张500欧,还有一张阿里发思银行的ATM卡……双喜数完,心里一阵七上八下:“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哈!这一定是他一整个月的工资吧!天底下怎么就尽出些瓜兮兮的人嘛!早知如此,真不该把他硬拉进来!哎,还不是可怜他嘛,都怪这冰扎凉的坏天气!”
天气确实坏,一大早起来就狂风大雪,冷得连街头的大理石雕塑都恨不得从行人身上抢大衣穿。尽管如此,双喜还是得照常开工,握着一叠按摩传单,在唐人街里四处拉客。街上没几个活物,所以双喜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拖着大包小包,挂着几只塑料袋,一脸茫然,虚不拉叽地站在狗不理包子店门口的罗马尼亚人。
双喜立刻拿着一叠按摩传单迎了上去: “早上好啊,圣诞快乐!我给你做个按摩吧!电脑颈,鼠标手,落枕风湿腰椎间盘突出,坐骨神经错乱盘腔炎所有炎症一按就好!”双喜殷勤地说道。“No,No……”那个罗马尼亚人摇了摇头:“我得赶2点的飞机,我得回罗马尼亚去,过圣诞节去!”“哦!罗马尼亚?那可是个好地方啊,我特别喜欢罗马尼亚人!”双喜确实喜欢罗马尼亚人,她经常在唐人街的阁楼上为罗马尼亚小姐按摩松骨,她们比中国小姐会打扮,懂得享受,出手大方,而且她们的英语比英国人的好懂。“离2点还有好几个小时呢,到我们的按摩院歇会吧!就在拐角,半分钟路。你看雪这么大,你在这站着非冻死不可。”双喜又关切地说道。那个罗马尼亚人握着双喜递过来的传单,举旗不定,一条破腰像一场败仗后的桅杆,半死不活地在风雪中摇晃着。最后,他敌不过双喜的热情,决定犒赏一下自己。
在前台付过35镑大钞之后,那个罗马尼亚人跟着双喜上了楼。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进按摩院,除了浸泡在药水里的各种蛇形怪物以外,那里似乎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双喜的房间更是干净整洁,一张按摩床,两张板凳,一只三层不锈钢橱架,秩序井然地摆放着婴儿油和各种小药瓶,毛巾和纸巾,录音机,CD,杂志和报纸,茶叶,泡面和巧克力,热水壶和一次性纸杯。那个罗马尼亚人顿时放宽了心。
为了能够提早两天回家过圣诞节,那个罗马尼亚人说道,他没日没夜地抢修着一艘据说要用来办圣诞晚宴的游船。忘了说,他在运河边上一个移动的修船厂工作,这是他这五年来找到的最体面的一份工作,在此之前,他已经失业了将近一年……
“来,来,别只顾着说话,喝杯热茶,这是中国的茉莉花茶。”双喜给那个罗马尼亚人递上一杯蒸汽腾腾的热茶,又给自己冲了一杯,一边抱歉地说道:“对不起哈,我今早起来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得喝点热的垫垫底,把手先暖和上,才好给你按。”“没关系,不着急……”那个罗马尼亚人咽了一口茶,继续讲他的故事……
四
昨天下午天黑以前,那个罗马尼亚人为甲板刷完了最后一道油漆,又捡了一块破木板,写上了“油漆未干”几个字,并在字下面自作聪明地画了一枚海盗船徽记样的骷髅头,然后便心满意足地回到他那卡车车厢改装的窝棚里,开始打点行装。行程早就安排好了,明天早上(也就是今天早上)坐从背心湿透脱(Basingstoke)的火车到伦敦,然后赶下午两点从希思罗到布加勒斯特的飞机。然而在往行李箱内塞入最后一件圣诞礼物时,不远处却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狗叫声。他很快便意识到这是老板新买的法国斗牛犬尿婶(Nelson)的叫声,他听说这种狗的智商在狗界倒数第一,却始终不太敢相信,但很快他就相信了。尿婶抱着那块写着“油漆未干”的破木板,在一只冰窟窿里垂死挣扎着,吓得那个罗马尼亚人赶紧高呼救命,这才想起自己是这家修船厂的唯一员工。而老板,那个总是忘记栓狗的中年鳏夫,此刻正狂躁不安地狂奔在曼切斯特高速公路上,几个小时前他被告之,他在精神病院的母亲第五次自杀未遂,两名护士以精神病人太多护士太少为由推卸责任,互打成伤。
“……于是我只好跳入满是鸟粪的污水中,把冻狗肠般的尿婶从冰窟窿里打捞了起来。”罗马尼亚人继续说道。它的肚皮被壮烈的英格兰红油漆染得“血迹”斑斑,它的爪子像斯大林格勒的德国士兵的手指一样焦黑……他紧张地观察着它,扒开它的双眼,查看它的瞳孔,他甚至想到了人工呼吸。最后,他终于想起了兽医。“不,不能叫兽医,这事绝对不能让老板知道!”他的直觉告诉他,要想保住工作,就得把这事瞒天过海瞒过去。于是他想起了他的老乡椰菜头。二十多年前,椰菜头自学兽医,并治好过一头奶牛的癫痫症。椰菜头在离背心湿透脱克不远的一个小镇上当私人护理兼司机,他接到电话后,答应很快就会赶来。
“我用干毛巾把自己和尿婶浑身上下擦了个遍,然后就坐在火炉旁边等,还烤起了一只鸡腿,希望鸡腿的香味,能让尿婶死里逃生。”那个罗马尼亚人悲伤地说,但是它却始终没有醒来。几个小时后,椰菜头才缓缓驾到,车后坐着他那患老年痴呆的雇主。老家伙把尿婶从头到脚闻了一遍,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尿婶不是冻死的,是油漆中毒。
“椰菜头劝我把尿婶扔回冰窟窿里,我不敢。于是他就抱起了尿婶,像抛铁球似的把它抛了出去……”
椰菜头和那个老家伙走了之后,剩下尿婶那僵硬的狗头和死不瞑目的狗眼,在若隐若现的白雾里,像一根长满眼睛的树桩,戳着那个罗马尼亚人的心。凄厉的寒风捶打着他的窝棚,平日深藏不露的野狐们,此刻也全都出动了,绕着那只冰窟窿兴奋得上蹿下跳。将近午夜的时候,他害怕得再也呆不住了,他扛上行李,跌跌撞撞地逃离了修船厂,徒步走到火车站,坐上了最后一班到伦敦的火车。有人告诉他唐人街上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于是他便来到了这里。
“你明白吗?我不是不想救尿婶,我只是无能为力啊……”那个罗马尼亚人倾诉完毕,带着一脸无奈和悔意,满怀期待地望着双喜。双喜一边点头称是,一边从按摩床底下掏出了一本汉英简明词典,找到了几个词,把它们拼凑起来给罗马尼亚人看,大意是:“是的,你说得对,唐人街的狗不理包子比麦当劳的鸡腿好吃!”
那个罗马尼亚人苦笑了一下,便瘫倒在了按摩床上。双喜使出了浑身解数,才把他那破损不堪的腰椎缓慢地扳回S状。
“要飞多久才能飞到罗马尼亚啊?”双喜一边按一边问。
“一个半小时,哦,不对……”那个罗马尼亚人用心算了算,答道:“98分钟。”“Wow!那可比中国近多了!”双喜带着这几年她在鬼佬面前练就的羡慕语调说道,继续用胳膊肘在他的脊椎骨两侧用力地横推竖挤。“你的力气真大啊!”那个罗马尼亚人感慨地叹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中国功夫吗?”“这是有几千年历史的中医穴位按摩,不用力按没有效果!”双喜得意地答道,一边又耍弄起自己的看家本领“铁砂掌”,直到把那个罗马尼亚人拍打得连声求饶为止。望着那个罗马尼亚人的狼狈样,双喜开心得笑起来,心想大部分的男人来这里都是为了打飞机,这么纯洁的客人还真是少见。而自己这几年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应付着那些饥渴的动物,找话题,聊家常,既要把他们按得舒舒服服的,又要引开他们的注意力,还不能把他们给惹毛了……哎,什么中国功夫嘛,就算有一身李小龙的绝技,又有什么人会在乎呢?这么一想又禁不住为自己的得意忘形感到不自在起来。
罗马尼亚人为了感谢双喜的“中国功夫”,临走的时候,从钱包里掏出了2英镑,作为小费,恭恭敬敬地递给双喜,又为自己准备好了买地铁票的零钱,塞到上衣口袋里面。最后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掏出一只钱包,指着塑料夹层后的一张照片,对双喜说道:“你看,这是我的两个男孩!他们都在布加勒斯特上中学,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回到村里了……”
双喜把那个罗马尼亚人送下楼,望着他的背景消失在雪中,心里赞了一句:“好萌!”这才回到房间,拉开窗帘,清理按摩床上的毛巾。毛巾底下竟然冒出了一只白色的塑料袋,打开一看,里面有吃剩半袋的狗不理包子和那只罗马尼亚人刚才给双喜秀过照片的钱包,照片上的两个罗马尼亚小男孩,约摸5岁和7岁的样子,小猿猴似的挂在一颗苹果树上。
五
双喜决定把这只钱包先搁在橱架上的一个巧克力盒里,如果待会那个罗马尼亚人转回来取,就从巧克力盒里大大方方地拿出来还给他,这应该比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来要显得更无私心吧!这么一想,双喜觉得安心起来,看到那里面还有半盒巧克力糖,便吃了一颗,味道古怪,才发现它已经严重过期了。在国内时,双喜就听说国外食品检测严格,过期一两个月也和国内的过期两天没有什么区别,这几年她几乎天天吃超市的处理食品,似乎也没事,这么一想,她又吃了一颗。
过期巧克力硬化在牙床上,筑起两排战壕,与舌尖忙碌地交战着,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哦,没准是那个罗马尼亚人回来了!双喜兴奋地打开门,门口站着的却是她的好朋友,在隔壁阁楼做小姐的霞姐。“你干嘛呢?一惊一乍的?”霞姐问道。“哦,没,没什么,刚做完一个腰椎严重变形的罗马尼亚人,有点累。你怎么样? 有好几天没见你了,生意好点没有嘛?”双喜不想让霞姐搀和到这事里来,便随意找了个话题搪塞过去。“你干嘛这么费力呢!给他搓搓下面不就完了嘛?哎,我也累得要死,昨天晚上一个老鸡巴,带着药箱子出来嫖,隔五分钟就要一杯温水,完了就尿,一直搞到三点也没出来!” 霞姐一边说,一边猫着腰,用手狠狠地搓着两条像冻火鸡般满是疙瘩的大腿。“圣诞节应该可以歇一歇吧?
鬼佬们也要吃顿年饭团个圆尽尽孝道嘛!” 双喜安慰道。“是噻!要是大姨妈在圣诞的时候来就好了,不会白白浪费上几天!这两个月都在吃姓陈的那个老中医的调经药,越吃越乱。他妈的骗钱玩意!嗨,要是圣诞节大姨妈来,咱俩就一块出去玩玩吧?我还没去过白金汉宫呢!”每次提起白金汉宫,霞姐的眼睛里就冒起了星光。“不晓得老板娘给不给请假呢……”双喜露出一脸歉意。“那春节好嘛?春节我俩一起玩去吧?”“春节可以……”“那我们就说好了,春节我带上我的小白干,你带上你的电工哥,这样酒钱和饭钱就都有人埋单啦!”霞姐狡黠地笑道。
小白干是霞姐的新欢,智利人,在一家餐馆做领班,双喜只见过他一面,脸像脱水的豆腐干似的黑黄扁瘦,肚皮上的肉却像放不稳的秤砣,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至于电工哥,其实叫卡喇嘛(Kalama)。据说来自利比亚,当意大利营救组织在某个沙滩发现他时,他几乎已经晒干,全身挂满了腥馊的海带和塑料垃圾。在僧多饭少,低增值人群必须自动消失的时代,他竟然奇迹般地拿到了六个月的欧洲签证。随后的一年,他把自己彻底黑掉,跟着一群自称是电工的COWBOY[3]在唐人街附近打江山。如果英国的移民政策15年保持不变的话,他将在15年后,获得永久居留权。他自从遇见了双喜,嘴里就像被塞进了一团海绵,唧唧呜呜吐出来的尽是些象声词。他说他知道她是干这行的,但是他不嫌弃她;为了讨好她,他曾借花献佛,抢小朋友的气球;他还隔三差五地在下班时间蹲在按摩院门口堵击她,他甚至对双喜承诺,等他拿到了永居,就娶她为妻。小白干也好,电工哥也好,双喜一想到他们,就恨不得终身不嫁。
“对了,你有中国音乐不?有几个鬼佬边做边让我放点中国音乐给他们听,我的iPod坏了好半个月了……”霞姐边说,边在双喜的橱架上翻腾起来。双喜怕她发现那只藏在巧克力盒里的钱包,抢在她的前面,找出了几张CD:“这个行不?《潇洒走一回》? 这个《最爱的人伤我最深》?”霞姐摇了摇头:“你没有新一点的吗?这些都比我的内裤还旧!李宇春周杰伦的有没有?”双喜不是一个追赶时髦的人,便老实地说没有。霞姐仍有些不甘心,涂满橘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搁在橱架上,对着一排杂物,若有所思地打起了节拍来。
“这里边有不?” 霞姐的手指终于落在了那只巧克力盒上,边说边要打开。双喜赶紧把它一把抢过来,掀开角落里的垃圾桶盖,噗咚一声扔了进去。“这是去年圣诞节吃剩的巧克力,过期一年了,忘了扔!”双喜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话音刚落,脸就像猴子屁股似的红了起来。
霞姐有些诧异,却也找不到什么可质疑的破绽,心不在焉地挑了一张《倩女幽魂》,便起身告辞。临出门的时候,一张沾在她跟鞋底下的巧克力糖纸把她给震住了,有股什么不顺畅的气体在她那七拐八弯的脑袋里冲撞着,但是她很快便冷静下来,留下一句:“讨厌鬼,不准人家吃,自己却偷偷吃!天生要来骗老娘的香火钱!”便摔门而去。
双喜感到像被人浇了一桶辣椒油似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在进按摩院工作之前,双喜被人游说做妓女,她不情愿,便说自己30多岁的人了,万一被老乡发现,那可真得抱着百宝箱泪投泰晤士河不可。于是就有人向她推荐按摩院,你想做婊子,又想立贞洁牌,就到按摩院去!越是门口有两具骷髅坐镇,墙上挂满针灸穴位火罐图的那种,就掩护得越严实。不需要陪客人喝酒猜马玩失踪,穿上白大褂懂得点制服诱惑就好;也不需要手艺,有一双手就好,像这样,手掌能模仿快静齐三种基本的活塞运动,能把飞机打得落花流水就好……“那我到底要不要和客人做?”双喜问道。“按摩房是一只蜗牛壳,永远没有人知道你们俩个到底在里面做什么。客人在前台付按摩的钱,按1个小时35英镑,你拿15,按摩院拿20。每小时15镑,比你在餐馆洗碗强三倍。至于打飞机的钱,则是在包间里付,打一次飞机10英镑,小费另计,至于你想不想要这10英镑,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按摩院没有权力和你分享这笔私房钱。”双喜对这个回答感到非常满意。尽管一直以来,这条街的人都把她当成小姐,包括霞姐和那些罗马尼亚小姐们在内,双喜却从不辩解。“不要太绽”是她为自己总结出来的唐人街生存之道,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当做异己铲除了。只要她自己不是小姐,只要她没有做小姐的职业义务,她就能把自己的人生理想地规划下去。
连被人误当成小姐都不怕,却怕对阿霞说实话,为什么呢?双喜把巧克力盒从垃圾箱里掏出来,放回橱架里,便呆呆地坐在按摩床上,望着蜷缩在角落里的呢子外套上那些时而像老虎、时而像鳄鱼的皱褶,苦苦地思索起来……哎,是非之地,指的大概就是唐人街吧!在这里,你永远不知道谁是真正的好朋友啊!
六
突然间,按摩房内响起了一阵《上帝爱我吗(Does God love me)》的电话铃声,双喜吓得以为是谁又落下了手机,竖起耳朵,探出声源,这才发现是不知道被谁改了铃声的内线电话。肥叉在前台冲着话筒嚷道:“咁久才听!我做了牛腩你要不要吃?”双喜是牛腩的宿敌,背负着消灭它们的天生使命,几乎是一个箭步就来到了厨房。肥叉给她盛了一大碗,一边望着她吃一边哭诉道:“哎,我要给老板娘炒鱿鱼了!”“为什么?!”“我也唔知点解,或解咁嫌我肥啰![4]”“打扫卫生也要身材吗?”双喜同情地说道,却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化解肥叉那一身忧伤的脂肪。肥叉多年来一直在小凤仙按摩院磨磨蹭蹭地清洗地板,倒垃圾,煮茶水,在地下室里和满地的杂物惺惺相伴。有人劝她回香港,她反击说:“返香港又能做乜嘢?领综援乜?[5]又不知讲英文,又肥……”她这两年来肥得连火车上的厕所都挤不进去了。
俩人正在互相安慰,厨房门突然被噗通一声撞开,Jessica像一颗烂白菜似的被踢了进来,后面紧跟着山东大姐Alice壮如犀牛的拳头:“我叫你偷!我叫你偷!我打死你!打死你!”双喜吐掉口中嚼了一半的牛腩,想要劝架,肥叉却吓得一个屁股跌坐在地上,尖叫起来:“啊,又打交[6]啊!又打……”双喜只好先去扶肥叉。就这一眨眼功夫,Jessica的小脑袋已经被Alice狠狠地压在了砧板上,鼻子眼睛嘴巴在鼻涕眼泪和脂粉中溶化成花花绿绿的一团,像一只被胶水粘住的红头绿苍蝇那样挣扎着。
“妈的逼!你敢偷我的客人!我叫你偷!!” Alice对着Jessica一顿拳打脚踢,直到打得有点虚脱才松开手,然后转过身望了一眼双喜和吓得直哆嗦的肥叉,冷冷地问道:“你俩都看见了么?”双喜摇了摇头。“你呢?肥叉?告诉姐姐,你都看到什么了?”Alice边问边露出一副妩媚的笑容,吓得肥叉赶紧拼命地摇头。双喜算着Alice离开厨房有一会了,这才过去把披头散发的Jessica扶起来。Jessica见好不容易有人同情,便放开嗓子嚎哭了一会,才终于肯安静下来。双喜悄悄地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用棉花沾上红花油,敷在她的下颚上,这才发现,那里奇异地肿胀着,像突然间长出了一只紫得发黑的茄子。
在按摩院,除了Jessica以外,Alice便是双喜避之不及的第二个人。Alice没有身份,她是黑工,为了索性让自己更黑,她给自己从头到脚定做了一副隐形铁盔甲,锁住了她那颗原本还有点肉色的心。据说有一次,她用打火机点燃了Jessica的头发;又有一次,她在月黑风高的地铁里,把另一个按摩师拼命地往轨道边推。
“我没有偷她的客,你说我犯得着偷她的客吗?那个叫劳伦斯的老家伙,老得跟树皮一样啃不动,我偷来干嘛?我跟你说,双喜,Alice是个神经病。哎,我们跟天斗,跟地斗,跟人斗,却怎么也斗不过神经病,是吧……”Jessica喋喋不休地骂了很长时间,直到看到双喜橱架上的巧克力盒才住口:“今早吃了一大碗牛肉泡馍,现在就想吃点甜的……”
“少吃甜食,你看肥叉!”双喜一边清理地板上的污迹,一边不耐烦地说道:“该我上钟了,你快回你的房间去吧!”Jessica这才不情愿地站起来。双喜打开门,门口却站着Alice,看得出来,Alice很生气,她生气的时候,便冒出一股大晴天也能把自己笼罩在迷雾里的超能力。她诡秘地笑着,嘴角歪歪斜斜,像叼了一根挑衅味十足的雪茄。双喜有点不知所措,Jessica则躲在双喜后面,琢磨着自己如何才能钻到双喜的口袋里面藏起来。这场心照不宣的,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持续了将近半分钟,才以Alice的华丽转身而告终。
“上帝爱我吗?上帝爱我吗?”双喜的内线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前台的李小姐打来的,她被告之,有一个来自Kingston的外卖,点名了要双喜,请她在1个小时15分钟内务必赶到。“快,快!坐到Waterloo的地铁再转火车到Kingston,这是地址!别耽误了!听口气是个有来头的!”李小姐催促道。“放心!”双喜高声应道:“这就去!”双喜喜欢做外卖。她喜欢坐在地铁火车或者巴士上的感觉,只有这个时刻,她才能暂时逃离唐人街,感受到自己真正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国度,一个下起雪来像童话一样的地方。她不会像那些国内来的旅客那样拿着手机四下拍照,连电缆上那“小心触电”,或者运河里“水浅勿跳”的告示牌也不放过。她喜欢就这么安静地坐在车厢里,有时候甚至从容地闭上眼睛。她已经能够听明白报站员口中那些像长歪的豆芽般拗口的英文地名了,想到这里,她便升出一种由衷的自豪感来。
直到地铁到达Waterloo,她才想起来,忘了给前台留个话,万一那个罗马尼亚人转回来,请他直接打她的手机。转念一想,他这会该早就在飞机上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有些担心,好在门已经上了锁,钥匙在她的挎包里,只有那只叫威廉王子的猫,可以偶尔从窗台跳进去。但是威廉王子从未对按摩房产生兴趣,按摩房里没有任何有生气的东西,比如鲜花、老鼠、皮球和壁虎。尽管如此,双喜还是在按摩房里待了三年。前两年在伦敦南部郊区,那里的客人以干苦力的阿叉为主,客人稀少有如老母鸡下蛋,给小费像挤牙膏,所以没能存下什么钱。小凤仙要好些,客源混杂,有在SOHO区的上班族,有附近的餐馆老板,有欧洲游客,还有从日本或者国内来洗脚的,一个月下来怎么也能存上几百英镑。等有了一定的存款,就可以上个学,学点手艺,领个带英文的职业牌照……
双喜把按摩房的钥匙从挎包里掏出来,在手心里捏了捏,感觉到它那从未被察觉的份量。钥匙上系着一枚红粉粉的小猪,橡胶质地,捏起来却像一块小年糕,软塌塌,滑腻腻的。那是双喜18岁那年在重庆的一个地摊上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钥匙换了一把又一把,小猪却像她的保护神一样牢牢地跟随着她。双喜用棉手套把小猪捂热了,才把它放回挎包里。转车的时候,她又从挎包里掏出一袋红泡椒,坐在站台的角落里,对着漫天大雪嚼了起来。红辣椒给她带来一丝热气,是她在这个属性阴寒的城市里物廉价美的移动暖气。
七
火车驶入Kingston,那是一个对双喜来说必须运用点想象力才能到达的地方,那里日夜出没着松鼠和梅花鹿,神秘富有的犹太人,戴着蜂网面罩的英国上流玫瑰,揣着猎人怀表边骑马边欣赏落日的贵族,还有脖子上挂着一条很有品位的毛巾,手臂上拷着心率监视器,每天在小山上慢跑的小资产阶级。
双喜气喘吁吁地四处乱撞,终于在超过约定时间7分钟的时候,找到了指定地点。那是一栋前院有喷水池的豪宅。虽然经常做外卖,这般讲究的豪宅,双喜却是第一次见到。通往水池的大理石台阶上结满了冰,池子里的水却仍稀里哗啦地四处奔流。一只Rottweiler和两只查理斯王小猎犬Cavalier
King Charles Spaniel,像阻击手似的守候在门廊背后,隔着千山万水,注视着女佣的一举一动,它们的喉咙里似乎安装着一个和门阀相通的暗器,能够在女佣的手指拔开门阀的那一刹那,发出振聋发聩的吠声来。好在双喜从不怕狗,和它们简短地打过照面之后,便把它们都稳住了。女佣看上去是东南亚人,肤色黝黑,穿着开司米羊毛衫和烫得笔直的西裤,对双喜表现出一种大户人家的,含蓄的礼貌。她让双喜把外套脱了,把双喜带入一间小会客厅,又为双喜端来一杯英式奶茶,请她在那里等候,然后便谢幕式地消失在廊道尽头。小会客厅的天花板很高,墙上挂着一张西洋古典油画,油画里香烟袅袅,阴影憧憧。一个半裸的女人躺在一张超级大床上,几个侏儒在她的周围忙个不停地为她梳头,举镜,端水,擦地。女人怀中一只雪白的小猫是这幅画唯一的亮点,却不知为什么有着一双让人发毛的小红豆眼,让人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忘了去红眼的纪念照片。双喜端坐在米白色的沙发上上,一边呆望着画,一边小口小口地啜着茶。这个习惯的养成得益于双喜的前夫,一个喝醉了酒便往洗手池里撒尿,常年靠领失业救济金过活,在双喜嫁来英国后的第一年便把她逼进了家暴妇女收容所的男人。他曾无数次地鄙视双喜那些不雅的习惯,比如喝茶像喝漱口水,不盖马桶盖,把菜篮子放在电动扶梯的左边等等……双喜一一悔改,本来只是为了讨好他,挽救不到一年的纸婚,后来便不自觉地变成了她那被他反复监视的,身体语言的一部分。
茶喝剩一半,走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高挑的英国女人,罩着一件印花的丝质晨袍,腰部懒散地系着一根金丝绒腰带。“你会说英文吗?”英国女人问道。“会一点,不是很好。不过,我每周末都去外国人口语中心上英文课……”双喜谦卑地答道。“没关系,我们的女佣Afrina是马来西亚人,她会说一点中文,她的外公是中国人,她可以给你做翻译。“嗯……”双喜有些不知所措地点点头,一边回想着自己刚才说过的句子:“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发音不对?语法错误?
”双喜经常犯那些把“她”说成“他”,把“土豆”说成“番茄”,把“厨房”说成“鸡肉”之类的错误,但是上述的词她可是一个也没有用上啊!双喜被带到楼上。在一间四周被落地窗环绕的椭圆形房间里,一个半裸而英俊的英国男人正躺在一张巨大的沙发上,歪着脖子看着电视。双喜觉得他几乎长得和汤姆·克鲁斯一模一样。
“这是George,我的丈夫。他最近打网球打得腰酸腿疼,今早起床又把颈脖给扭了……”George像机器人那样转过身来,带着一丝苦笑,伸出右手,彬彬有礼地说道:“你好, 很高兴见到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Daisy……我的英文名,”双喜有些受宠若惊,赶紧把自己的右手从挎包里腾出来,伸上前去和他握了握,又补充道:“不过我很少对客人提这个名字,我喜欢他们叫我的中文名,我的中文名是……”“George,她已经迟到了10多分钟了……我认为你们应该抓紧时间,别忘了5点半的音乐会……”英国女人不耐烦地打断了双喜的话,在一旁催促道。“OK,ok!”
George喃喃地应道。
双喜有些不太高兴,却也不敢顶嘴,只好默默地打开挎包,掏出一条毛巾,一瓶婴儿油,一瓶正骨水,一瓶红花油,一包湿纸巾,一包干纸巾,一丝不苟地摆在茶几上。“No,No,不用这些,我们有专业的按摩油和干净的毛巾。”英国女人叫道。不一会儿,女佣端来一瓶法国薰衣草油和一块雪白的大毛巾。“Afrina,铺在那张没有靠背的长沙发上吧!”英国女人吩咐道,又转向双喜:“这样可以吗?”双喜点点头。毛巾刚刚铺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房间的两条查尔斯王小猎犬,却蹼蹬蹼蹬地蹿了上去,男主人George不但没有训斥它们,反而一屁股坐在它们中间,一左一右地爱抚起它们那像打过蜡一样的闪闪发亮的皮毛来……高富帅和名犬,这样的场景对双喜来说只有在杂志和电影里才能看到,双喜一时望出了神。“Daisy,你介不介意先洗一下手?”英国女人再次斩断了双喜的目光。双喜只好跟在女佣后面进了楼道旁的一个洗手间。洗手间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白色绒毛地毯,双喜怕把地毯弄脏,执意要把鞋脱了才肯踩上去。女佣说不过她,便把话题一转,问双喜从哪来,来英国有几年,喜不喜欢英国等等。在得知双喜离婚的遭遇之后,女佣安慰道:“我认识一个菲律宾女人,她也曾被她的英国老公暴打,一只眼睛还被打瞎了。不过她和你一样,最后通过了移民局的裁判,拿到了永居。一只眼睛换一张绿卡,总比一场漫长的婚姻换一张绿卡强,对吧?”双喜没有正面回答。她不喜欢回想过去,只要一想起过去,她就逼自己发出一股狠劲,像百米跳栏似的跳过去。
双喜回到房间,两只狗还蹲在毛巾上,George正一边接着电话,一边歪着脖子,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着。英国女人望了一眼双喜,压低嗓门,略有迟疑地说道:“你确定你可以帮他把颈脖扭过来吗?我不是不相信你们,只是,你知道……只是George从来没有看过中医,他也从不会去按摩院那样的地方……今早George的朋友,Mr.Peter来访,却硬塞给我们一张你的名片,说你按得怎么怎么好,把他的腿给治好了,是真的吗?”双喜想不起来Mr.Peter是谁,也不敢像按摩院的老中医王博士那样竟说些“按不好不给钱”之类的冲壳[7]客套话,最后只好拿出她用来回应英文老师的杀手锏:“请放心,我会竭尽全力!”
就像对付那个罗马尼亚人一样,双喜确实尽了全副功力。她仔细地按压着每一个关键的穴位,专注地对付着每一寸僵硬的肌肉,在堵塞的关节里加入她自创的八爪鱼功,她甚至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一双手掌在自燃……然而,英国女人却并不满意,她时不时地站在一旁用充满怀疑的眼光审视着这个矮小而疯狂的中国女人:她看上去就像香港僵尸片里面那些做法的女巫,也不尽然,她比那些女巫们长得好看一些。只是她无论如何不像理疗师,她怎么会像理疗师?这些女人怎么可能会是理疗师?当双喜的手触碰到George后腰上的内裤皮筋时,她用眼神意示双喜停下来,把注意力集中在George的颈脖上。这无疑让双喜感到分外难堪,记得滚瓜烂熟的穴位渐渐地变成了一张模糊的北斗星天文图,在这副苍白高贵的躯体上逐一隐没。她越按就越没有信心,越按心情就越沮丧,最后甚至生起闷气来:“长得像汤姆·克鲁斯一样的丈夫,暖得可以把鸭子烤熟的暖气,厕所里铺的地毯也许都能顶我一个月工资,她凭什么这么歪,她难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Darling,你感觉怎样?”双喜按完以后,英国女人温柔地跪在地板上,向她的丈夫嘘寒问暖。“感觉好多了,谢谢!”George说道,又在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上亲了一下。英国女人得意地微笑着,似乎这一切都是她的功劳。她掏出100英镑,递给双喜,说了一句不用找了,便叫女佣送客。
双喜走出这栋豪宅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大雪仍未停息,雪花像剪纸似一朵朵地凝结在临街的窗户上。从内部发出亮光的窗户,就像一只只装了灯箱的画框,那里面展示的生活离双喜如此遥远,以至于画框之外的空间,全都变成了电影院才有的那种黑暗。双喜在这摸不着左手和右手的黑暗里,像一只掉了壳的甲虫那样,弯弯曲曲地行走。走到地铁里的时候,双喜累得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自己站在奶奶家猪栏边用大把大把的青草喂猪,猪鬃光滑闪亮,也跟打过蜡似的。
八
然而地铁却没有把双喜送回奶奶家的猪栏。睁开眼睛之后的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唐人街,还在一只ATM面前,遇见了胡子巴扎,鼻涕直流的电工哥。双喜本来以为自己又要遭到一番纠缠,便抱起双肘,皱起双眉,拾起视线,打算速战速决。没想到电工哥却板着一张灰不拉叽的脸,嘴里的海绵突然变成了冰块,吐了一句冒着寒气的你好再见,就倏地一声闪了过去,把双喜落在那里,脖子长出好几厘米,半天都缩不回来。
让双喜更惊讶的是,她的房门竟然不知道被谁打开了,张着一只黑漆漆的大口横在她面前。一股不祥的预感像一股恶浪般把她从平地卷到半空。她冲到橱架前,打开巧克力盒,那个罗马尼亚人的钱包果然不翼而飞了。“妈啊,贼娃子!”双喜又急又气。
前台只有负责收银的李小姐,正聚精会神地打着手机上的纸牌游戏。“谁打开了我房门?!”双喜气急败坏地问道。李小姐诧异地望着她,回想了几秒钟,才说:“哦,你去做外卖的时候,老板娘叫电工哥上门来把所有按摩房的灯管都漆成红色,说是增加点节日气氛。所以我就把你的房门打开了,也许是他涂完油漆忘了锁门了吧!咋了?”双喜愣在那里,一时答不上话来。她需要一杯冷水,也许冷水能帮助思考,于是她走进了厨房,看到肥叉正忙着用餐巾纸剪雪花,也不理会,找到自己的杯子,拧开自来水管,咕咚咕咚灌满了一杯水。
“哦,做外卖返来了?那个客人点样啊?给了几多小费?”肥叉问道。“肥叉,我不在的时候,你看到什么人进了我的房间吗?”双喜吞下一口冷水,盯着肥叉惊讶的蛋饼脸问道。
“头先[8]那个电工哥刷油漆,搞得乌烟瘴气,老板娘叫我去收拾首尾,我见油漆味大,所以就将你道门打开啰!出咗乜嘢事啊?[9]”肥叉吃惊起来,双颊上的两陀肥肉便从平底锅里溢出来。双喜默默地摇了摇头,心想这下子那个罗马尼亚人该是真的倒霉了!不单他倒霉,她也够背时的,那个偷钱包的人一定也认为她是贼,这下子她就是跳泰晤士河也洗不清了!哪个龟儿子偷了那个罗马尼亚人的钱包呢?
电工哥!一定是电工哥 !你看他刚才那副冷若冰霜的反常样,跑得比狼烟还快,终于“嫌弃”我了是吧?偷了东西,占了期头,却反过来冤枉好人!可怜我对他那点同情心,真该拿去喂狗才是……双喜越想越气,Jessica却哼着阴阳怪调的英文歌,屁颠屁颠地走了进来。见到双喜,便糍腻腻地打起了招呼:“哎哟,darling,你外卖回来啦,没冻着吧?这么大雪,真是遭罪哦!拿了多少小费啊?怎么啦? 谁又惹你啦?”双喜没搭话,只是气呼呼地瞟了她一眼,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她下巴上的那只黑茄子还没有消肿,眼角还挂着几圈血丝,脸上红扯扯的到处都是Alice的指甲抓痕,她怎么一下子就变得那么高兴呢?龟儿子!我怎么把Jessica给忘了? 电工哥虽然可恶,比起Jessica来却只能是个小巫。Jessica才是个偷神,她偷东西的境界就是从不认为自己在偷,大门敞开,她堂而皇之走进去,拿走个什么东西,就当是留个到此一游的凭证,这便是她的本性!秃子头上的虱子,她这么高兴,明摆着把我当成同谋了嘛!双喜这么一想,就恨不得把Jessica往砧板上按,但证据呢?去哪里找证据呢?以Jessica的个性,她说不定早就鬼鬼祟祟地把钱转移到南极洲了!而我连她到底姓甚名谁都不知道……Alice也许知道,Alice是上帝派来撬祖坟的,一肚子的阴险肠子……Alice也很有可能是嫌疑犯,报复是她的作案动机,她甚至可能在哪天下班的时候,把自己逼到一个什么满是垃圾箱和死老鼠的角落,把那个罗马尼亚人的钱包像狗骨头一样扔在地上,让自己跪着啃:“我叫你装逼!我叫你装逼!看不出来你比Jessica还逼!”……双喜想到这里,感到每个手指关节都被坚硬的玻璃杯挤压得嘎巴作响,回想起刚才做外卖时受到的羞辱,觉得长期以来所受的气,几乎要在这一瞬间爆发了。
但是双喜没有捏碎杯子,也没有爆发。她只是一咕咚把水喝完,然后便一口气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从里面反锁上了。房间里的灯光已经变成了妓院里最常用的那种桃红色。在CD架旁,她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道:“《倩女幽魂》放不出来,换了《最爱我的人伤我最深》,过两天还你。圣诞快乐!亲。”这么说,霞姐也来过了?霞姐,自己的好朋友,还有看上去老实巴交的肥叉,甚至每一个经过这间房,带着一股窥视欲走进来的客人,还有长年在唐人街兜售盗版DVD和走私香烟的小贩们,甚至老奸巨猾,守财奴一样的老板娘……谁都有可能偷了那个罗马尼亚人的钱包……这么一想,双喜不由悲从中来。
然而知道了是谁偷的又能怎么样呢?私下里把钱讨回来?报警?如果圣诞节过后那个罗马尼亚人回头来找他的钱包,该怎么应付?撒谎?说实话?他会相信吗?都怪自己粗心大意……或者在他回来之前跑掉?辞工不干?就为了这么一件小事?眼下这个时候,就是英国人也找不到工作,移民就更不用说了。听说最近有个护士,也是移民,把两个澳大利亚电台DJ冒充女皇的电话转给了王妃,怕被炒鱿鱼,干脆就自杀了……我该怎么办?眼下似乎是谁也不能相信了,我该上哪里去?问题成千上万,此刻却全都被塞在了一颗像粗盐那么小的迷宫里,双喜就像在迷宫里四处乱撞的蚂蚁,她想要的那一丁点儿甜,一时间竟然咫尺天涯。接下来的两天,双喜感到自己几乎是在油锅里度过的,又焦又躁,来了客人,也无心按摩,像橡皮擦在牛皮纸上那样擦两下,就敷衍了过去。
九
第三天的时候,圣诞节来了。风卸下了它那锋利的玻璃斗篷,雪也终于像棉花糖一样软绵绵地躺了下来。天空恢复了它那与世无争的宁静。被抛弃的雪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孤零零地在大街上消失。超市早早就打烊了,公共交通也在下午2点以后停止了运行。失去了噪音的城市,转眼间变成了一台被淘汰的单针留声机,需要一只巨人的手,使劲地摇转,才能勉强发出一丝咔嚓咔嚓的唱片刮痕声来。
只有唐人街,一如既往,像青蛙肚吃了蚂蚱那样,热热闹闹地在老火靓汤里颠跳着。双喜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来到了按摩院,连续三天的失眠给她攒下了两个鹌鹑蛋那么大的黑眼圈;半夜里爬起来,在没有暖气的出租屋里,裹着一张薄毯煮开水,给她带来了不大不小的感冒和低烧。但是她却奇怪地微笑着,她把橡胶小猪从钥匙上取下来,套在大拇指上,然后径直朝前台的李小姐走去:“你要是见到老板娘,就跟她说,我辞工不干了!这是按摩房的钥匙,谢谢哈!”不等李小姐缓过神来,双喜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唐人街。
双喜马不停蹄地走着,手掌上的功力似乎全都转移到了脚掌上。在一个行人稀疏的十字路口,她感到整个人像踩着被施了魔法的溜冰鞋一样,几乎要飞起来。难道她害怕自己像小鸡一样,被从天而降的鹰爪抓回去吗?她也许确实有些害怕,她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也不知道自己能飞多远。当她把翅膀像雨伞那样收起来,膝盖微曲,噗通一声落在海德公园里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有好几年没有来过公园了。公园里如此安静,甚至可以听见冰雪在湖水下面融化的声音,秘密地,像一场大火里,瓷片上龟裂的铀彩那样。湖泊里的天鹅,像展开一座座白色的宫殿般展开着后翼。乌鸦在树冠顶上兴致勃勃地俯视着,仿佛在那片不寻常的寂静里,存在着一个比天堂更有趣的世界。
双喜放慢脚步,茫然地向前走着,漫无目的,却也有一种久违的惬意。在一棵大树底下,她看到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弓着腰,孤零零地用一根树枝在雪地上画着什么。她的双腿像幼虫的腹足那样纤细,松松垮垮地插在一双沾满污泥的大雪靴里,金褐色的卷发像玉米须一样柔软而脆弱地在小而透明的耳垂后面漂浮着。
“嗨,你好啊,在画什么呢?”双喜俯下身问道。小女孩摇了摇头,翘起鼻尖,露出两排整齐白净的牙齿,给双喜投去一个天真的微笑,然后又继续画起来。树枝在雪里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划出一道道像波浪般深浅不一的小槽。
“这是海吗?”小女孩点了点头。“画得很好啊,这个送给你吧!”双喜把套在她拇指上那只红粉粉的橡胶小猪取下来,在发热的手心里捂了捂,递给了那个小女孩。“我也喜欢海的。”双喜这么想着,又继续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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